穆初楝

再见啦,有缘的话。

[后勤组]半截诗

“你是我的/半截的诗/半截用心爱着/半截用肉体埋着/你是我的/半截的诗/不许别人更改一个字”                 ——海子


我在认识陆琛的那一天,得到了人生第一份工作。

这样说并不是因为我喜欢他,所以把他当做时间的标尺。事实上,我的这份工作是他给的。

我不是第一次听说他,妈妈跟我讲过,小区外面开了一家诊所,那个医生一只手是假肢,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吓了她一跳。

我当时只是笑了笑没有接话,但我知道妈妈的意思。所以没过多久,我就站在了诊所里。

诊所真的不大,除了墙边的药柜,就只摆了两排长椅和一个办公桌。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坐在桌前,逆着光,听到我进来他抬了头,大概是说了一句什么。

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说话,因为我听不见。

——是的,我听不见。不是先天的,是十岁时候发烧输液用错了药导致的。本来只是听不见,但听不见声音的人,想好好说话也是很难的,我渐渐不愿意开口了。

从特殊学校毕业之后,妈妈一直很担心我。她希望我能像她们一样,像以前一样。我想说那太难了,比说话还要难。不过,我说不出来,所以妈妈也没有听见。

但我不想让妈妈失望,所以我还是来了。

我不知道陆琛出于什么原因愿意雇我,不过我总归有了一份工作。他抽了一张便签纸,写下他的名字给我,是端端正正的两个字,陆琛。我就也把我的名字写上去,没他写的好看,不过也能认出来,我叫陈羽,因为我妈生我之前梦到了一只鸟。

药柜旁于是多了一张属于我的小桌子。陆琛负责看病,我负责取药、收银、打扫卫生和……买饭。

陆琛不会做饭,或者说他连厨房用品都没有。每每到了饭点,就写个小纸条使唤我去买饭。后来我不耐烦,干脆每天从家里打包双份的饭菜带给他,他睁着一双眼睛,看不出来是要骂我还是夸我。管他呢,反正我也听不见。

其实我知道,他和我妈一样,是想让我多跟人接触,多开口说话。

我挺感谢他的。

我也必须承认,我对他很好奇。

他不是石家庄本地人,没有房子。用来开诊所的房子是租的,里面有一个小一点的房间,他就住在那儿。诊所的流水我都知道,除开成本和我的工资,几乎所剩无几。他也没有朋友,活动范围不过诊所和小区附近的一亩三分地。

只有每个月的29号,他一大早就会离开诊所,日落才会回来,风雨无阻。我不知道他去了哪儿,连跟踪都没有机会,因为他不在的时候我得守着诊所。也幸好是来看病的人不多,大多数时间只有附近的老头老太太来治个头疼脑热,我都能应付的过来。

前面说他没有朋友,其实也不对,有人来看过他的。个子不高,小眼睛,站得笔直,看起来很精神。陆琛给他倒了杯水,他们就坐在诊所的长椅上聊天。我坐在自己的小桌子前整理处方,其实是在偷偷瞄他们。不过我也没有瞄太久,因为那个人抬手拍了拍陆琛的肩,陆琛的眼圈就红了。我没敢看了,我觉得陆琛一定不想被人看见。

后来陆琛送他到门口,分别的时候,他们互相敬了一个军礼。

我没想到陆琛是军人,他和我想象中的军人不一样。我印象里的他总是穿着松松垮垮的衣服,假肢爱带不带,垂着半截袖子,坐在办公桌前给人开药,或者是指使我替他到处跑腿,是一个意外失去手臂的普通人的样子。那一刻我看见他们在诊所门口就像两棵白杨,才觉得,啊,陆琛其实也有点像个军人。

瞅着他心情好的时候我就写个纸条去问他,你以前是军人?

他写:想知道?

我拼命点头。

他又写:你说话。

我翻了个白眼,这人不是和我妈一样,他简直比我妈还操心。但我确实想知道,憋了很久憋出两个字:“军人?”也不知道发音对不对。

他又让我重复了两遍,才回答我说,以前是海军,后来出任务伤了胳膊退役了,来看他的那个人是他以前的队长。

我觉得很酷,缠着他要他讲一点以前的事情。但他没有同意,他写,当兵不酷,你们不用当兵才是最酷的。

我觉得他在骗我,也就没有再聊这个话题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陆琛教了我很多学校学不到的知识,也开始让我做更多的事情。我慢慢可以给叔叔阿姨们开药了,也可以一个人去提货。我觉得自己在变好了,但陆琛总是老样子。

熟了之后我胆子大了,偶尔也会装模作样地教训他,抄一些最近很火的心灵鸡汤摆在他的桌上,什么“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之类的。陆琛随手就拿过来垫饭盒,沾了一圈的油,他很是不屑地跟我写:我年轻的时候,哪儿没去过。

吹牛的吧?我就去隔壁书店买了张世界地图,买彩票似的随手指,加拿大、墨西哥、俄罗斯、印度……他一边吃着饭一边点头,神情里带了点炫耀,眼里闪着光:去过去过,我都去过。

我不服气,想着为难他,就随手指了个非洲边缘的小国家,名字我都没听说过。他好像愣了会儿,闷了一大口饭,才又笑起来,继续点头。

我隐约觉得这是有什么故事了,凑近了去看,指着的那个小国家叫伊维亚。回家之后我还特地百度了这个国家,又穷又战乱,唯一能跟我们扯得上关系的是好几年前的一次撤侨事件,但是也没有太多资料。

陆琛说他以前是海军,我就只好猜,他是跟着撤侨的舰队去过那里的吧。

再见到他的战友是两年多以后的事情了,不过不是上次那个队长,是一个高高帅帅的年轻人,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悄悄地说,他比我从小到大见过的男孩子都要帅气,我都有点害羞了。)但他来的不巧,那天正好是29号。我手忙脚乱地跟他比划我听不见,又找了张空白的处方签,给他写陆琛出门去了,晚上才会回来。

他凑过来接过我的笔,也趴下去写字,我闻到淡淡的薄荷味。

他写:我有点急事,你知道去哪里找他吗?

我很抱歉,因为帮不上忙。我还是不知道陆琛每个月的29号去了哪里。

他思考了一会儿问我,附近有没有墓园,或者是烈士纪念碑。

我给他指了路,送他出门去。但其实我有点吓着了,因为他问我的地方。我以前以为陆琛是个普通医生,后来又以为他是个普通军人,但是现在看来,好像都不是。

他们没过多久就回来了,陆琛匆匆忙忙地回房间去收拾了一个背包,出来写了一堆东西塞给我,然后就又走了。

等他们走远了我才反应过来,低头去看手里那张纸,陆琛说他有急事要去一趟北京,不确定几天回来,诊所就麻烦我了,跟着一箩筐的叮嘱,什么药在哪儿,出门锁好门窗之类的。

真是个老妈子。

不过他也没去太久,第五天就回来了。我下了班回家,发现不小心把陆琛的那把大门钥匙也揣了回来,赶紧跑回去还给他。开门进去才发现,他在喝酒。

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陆琛,他平时生活非常克制,烟酒不沾。我从前还想是不是因为当过兵的缘故,退役了也没能改过来。

他没有喝醉,对我的去而复返表示了惊讶。我把钥匙还给他,想了想又从包里掏了纸笔,问他:你怎么了?

如果是往常,他一定又要想方设法让我放下笔开口说话,但这次他没有,他只是摇了摇头,示意我赶快回家。

我又写:是因为你以前的战友吗?

他笑了,抬手在纸上写了几个字,说我鬼精鬼精的。

这就不是拒绝了。

于是那天,在诊所不太明亮的灯光下,在四周弥漫的酒精味道里,在我随手掏出的一张纸上,我看见了八个人的故事。

陆琛提起最多的是那个叫庄羽的人。

但即使如此,我也无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庄羽的形象。我只能隐约概括,是个高材生,队伍里的通讯兵,陆琛的室友,严肃又可爱,认真又诚恳。他会修理上到自杀式旋翼无人机下到手表手机的全部电子产品,但又会在训练表现不好的时候偷偷在被窝里哭鼻子。

严格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只是很多零碎的小片段。有碧海和蓝天,沙漠和飞鸟,子弹和鲜血,生命和挣扎,还有在那些残酷背后隐藏着的一点小小真情——像是谁不停呼唤的名字,谁递过来的一块糖,或者是谁全数托付的压力与信任,谁在炮火连天里轻轻拍了拍眼前人的头。

故事在陆琛失去手臂的那一刻戛然而止,我像所有听故事的人那样忍不住问,后来呢?

后来……陆琛顿住了。

好一会儿他才接着写,队长因为核辐射退役了,前几天下了病危刚抢救过来。副队升了一队队长,带了新的小朋友。顾顺后来调去了辽宁号,一年前也退了。李懂成了主狙,不过是在四队,顾顺以前的位置。石头在伊维亚,在他面前就牺牲了。佟莉还在一队,也就只有她和徐宏还在一队了。写到庄羽,陆琛又顿住了。

七个人的名字再次摆成一排,除了庄羽,每个人身后都跟着长长的文字。

我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但陆琛最后也没下笔,他换了一张纸:不写啦,庄羽就在这儿呢。

我在那一刻觉得呼吸困难。世界对我来说是安静的,毫无声息的,但那一刻我好像听到了海水的声音。巨大的海浪裹挟着难以描述的悲伤淹没了我。

我最后问陆琛,庄羽是石家庄人吗?

陆琛笑着点点头,眼神落在我身后的窗上,也不知道透过窗外的月色,他看到了谁。

第二年清明的时候我去给家里过世的老人扫墓,鬼使神差地绕着墓园走了一大圈,最后在角落里找到了庄羽。

那是一个双人墓,一半刻着庄羽的名字,一半仍是空白。

最近没有下雨,墓前收拾的很干净,摆着的鲜花还开的很好。我蹲下来扶了扶一朵歪掉的雏菊,无意间看到火盆里还有没烧完的半张纸,沾满了灰烬。我擦了很久,费力辨认,才勉强看出来是陆琛的字迹,是没烧完的半截诗:

“……残暴的时间和腐朽商议,

要把你青春的白日变成暗淡黑夜,

为了爱你,我将和时间对抗,

它从你身上夺走的,我会重新嫁接……”

我把那半张纸摆在了墓碑前,这才看到庄羽的名字下面是一排日期。

“1986.3.20-2015.3.29”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

也许那半截诗知道吧。


————END————


想了想还是加一句,庄羽的骨灰不在陆琛这里,双人墓勉强算个衣冠冢。

故事其实也只有半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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