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初楝

再见啦,有缘的话。

[顺懂]故乡的雪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李懂退役在他三十二岁的那个冬天。

湛江到昆明的火车增加了好多个车次,但李懂还是习惯买上午十点到达的那一趟。列车广播开始播报即将到达终点站的通知,对面的年轻妈妈温柔地把怀里依然沉睡的孩子唤醒,李懂起身,把自己的行李从头上的行李架里拿下来。

他的东西很少,只有一个部队发下来的手提包,里面大概装了两三件衣物,一两个记事本,还有零零碎碎的小东西,护目镜或者是弹壳之类的。

火车渐渐减速,铁轨两旁开始出现建筑物,因为频率降低,行驶间哐哐的声音也就显得更加悠长。对面的那位妈妈在那样的节奏里慢慢用湿纸巾给孩子擦了脸,又把帽子和外套统统裹到孩子身上,一边继续往孩子身上缠着围巾,一边抬头微笑着询问李懂能否帮忙把她们的那个紫色行李箱和旁边的旅行包一起拿下来。

李懂当然不会拒绝她。只是那箱子的重量有点超乎他的想象,他把箱子和包放到两人中间的过道里,有点不能理解这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年轻女人要怎么在抱着一个孩子挎着一个巨大的妈咪包的情况下,再把这个箱子和旅行包运出站去。

“这两个我帮你拿吧。”李懂说,话音未落又觉得自己这话有些突兀,对面的人未必会相信他,于是又赶快补充道:“我没什么行李,可以送你到出站口。我是个军人,不是要偷你东西。”

女人在他连串的自我辩白里忍不住勾起一个比方才向他寻求帮助时更真诚的笑容,点头答应了,又拍了拍腿边小孩子的头,让他跟李懂道谢。

那个小男孩于是毫不认生地贴过来亲了他一口:“谢谢叔叔!”

李懂长时间与冰冷的机器打交道,每日接触最多的不是枪就是车船飞机,连和队友都往往是通过通讯器交流或是隔着手套接触。他太久没体会过这样带着温度的柔软,鼻尖叫那小孩身上的奶香味熏了下,从脸颊到耳朵都红了。

小孩不知道为什么高兴起来,咯咯地笑着,又回头去找妈妈,伸开了双臂要妈妈抱。

车停下了,女人抱起小孩,跟在李懂身后。

出了车门他们就走到了并排的位置,女人转头与他攀谈:“你是军人?休探亲假吗?”

这话题无伤大雅,甚至非常适合在这样的环境下来冲破初识尴尬。李懂也就和她聊起来:“是的,”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稍微顿了顿:“严格来说不是了,我刚刚退役。”

小男孩糯糯地学舌:“退役是什么意思?”

李懂觉得他可爱,耐心地跟他解释:“就是不用待在军营里了,可以回家了。”

小男孩懵懵懂懂地接着问:“就像放学那样吗?”

李懂忍不住笑了:“对呀,就像放学了以后再也不用去学校了一样。”

“啊……”小男孩故作老成地叹了一口气:“可是我喜欢上学啊,如果不用去学校了,不就再也不能跟同学一起玩了吗?”

李懂忽然无法回答这句话,连着脸上的笑也收了收。

女人恰到好处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问他说:“那你是回家吗?我丈夫在出站口等我们,可以顺路送送你。”

将收未收的那个笑终于又有了合适的理由荡开,李懂拒绝了她:“不用了,我只是来办点事,晚上就走了。”


女人的丈夫在出站口的栏杆处翘首张望了许久,李懂把手里的箱子和包递到他手里,向他点了点头,转身去找公交车站的位置。

昆明火车站变化很大,幸好公交车站和路线并没有变。他按着来时查到的路线上了那趟开往西山区的车,刚从火车站驶出时挤挤挨挨,到了后半程车厢里开始逐渐空下来。他挑了个后排的位置坐下,包放在脚边,偏头看窗外的风景。

他确实是昆明人,只是17岁高中毕业就参了军,19岁被选入蛟龙突击队做观察员,25岁成为蛟龙一队独当一面的狙击手。军衔越来越高,假期也越来越少,仔细算来,其实已经有三年多的时间没有回过昆明。

从火车站到西山区的这段路他原本也不熟,此刻也无法勾起什么回忆或是共鸣,连悲伤都淡淡的,像是被车窗缝里灌进来的冷风一吹就能散了。

但李懂要去的地方其实是一个墓园。

他父母是车祸去世的,走得很快。李懂当时正在国外执行任务,没能见到他们最后一面,连丧事也未能参加。等他赶回来,迎接他的只有一块墓碑。那会儿他还没做狙击手,没学会什么四平八稳岿然不动,像根门柱一般直挺挺地跪在父母的墓碑前痛哭。

他没办法遗憾或者后悔,只能怪罪于并不存在的神灵,为什么偏偏同他开这种玩笑。

那时候要不是顾顺把他拉起来,他可能要一直哭到天黑才会离开吧。顾顺——李懂突兀地在打断了自己的想法——车到站了。

父母的后事是亲戚帮忙料理的,买的位置不算好,大约是最便宜的那一种,但总归两个人是在一块儿的。李懂买了些黄纸和打火机,找到地方,在墓前跪了下来。

清明早过去大半年,离年节又尚有些时候,墓园里人很少。除了工作人员,李懂几乎没看到有其他人。是以放心地放开了音量,边给二老烧纸,边絮絮的念叨着。

“好久没来看你们了,不知道妈是不是又在念叨我是个小没良心。理解一下,我是军人嘛……”

“不过以后就不是了,我退役啦……三十多了好像也是该退了,你们要是还在,估计得开始给我安排相亲了。也不一定,真那样的话,你们应该也见过他了……”

“说个事你们别生气啊,我没回昆明……”

“还是想去东北看看,我妈以前不还问过东北是不是真的有人舔栏杆吗,我去给您二老打探打探……”

“我会经常回来的,你们放心……”

但他到底不是个善言辞的人,很快就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只好沉默地继续跪在那儿烧纸。四下里很安静,只有偶尔呼啸的风声,吹过绿化带,带起一阵沙沙的响。

云层移开,有阳光落了下来。

李懂看着最后一张纸燃烧殆尽,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摸了摸那块因为阳光照射而稍微有了点温度的墓碑,露出一个笑:“我走啦。”

 

火车一路北上。

李懂在深夜被火车停靠时的声音吵醒,听报站是到了凯里。车厢里熄了灯,所有人都沉睡着。硬卧的床窄窄地把每个人都分隔开,在此刻的夜色中,仿佛世界上只剩了他一个人一样。他略微翻了翻身,看见窗外有一轮很好的月亮。

白天在公交车上被自己强行打断的思绪像海浪一样,顺着那月色的轨迹全都漫进了他的脑海里。

他在这样的月夜里想起顾顺。

认识顾顺的时候他二十三岁,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却遭受了从军以来最大的打击。满脑子对自己的怀疑和否定,还有一腔不能与人说的委屈愤懑。顾顺恰巧撞了上来,带着他的嚣张和飞扬,利刃般划开了李懂。

他们有过很多争执与冷战,也有过更多配合与信任。

后来顾顺给李懂听过一首歌,只有前两句,李懂记得很清楚,唱的是“第一次见面看你不太顺眼,谁知道后来关系那么密切”。

第三句的音还没出来,就被顾顺精准利落地掐断了,他一脸理直气壮:“听到这里就可以了,后面跑题了。”

李懂偷偷去搜了那首歌,网上说那首歌是讲友情的,他想起顾顺混不吝的语调说跑题了,对着电脑的显示器就红了脸。

后来他们就在一起了。

不可能不被对方吸引啊,热恋中的李懂时而矫情地想,自己和顾顺真的是命中注定。他以前看过的那些青春文学怎么说来着,就像一颗球被掰成两半,放在了世界的不同地方,但是总有一天他们能找到彼此,严丝合缝。

顾顺非常适合他,他也非常适合顾顺。

那段时间,蛟龙一队的狙击手和观察员配合度达到了顶峰。他们几乎不必依靠语言的交流,目之所及的地方一个眼神一个小动作,对方就能理解自己的意思。

其他的队伍跑来围观他们训练,说是要让自家狙击手和观察员学个艺,被顾顺一双拳头通通赶了出去,说是蛟一秘技绝不外传。回头却一点也不老实,非哄着李懂跟他练一些实战中绝对用不到的配合姿势。李懂涨红了脸,顾顺才凑过来亲他,说是逗他玩的。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眼波漾得像春天桃树下的一汪泉水,只倒映着一个李懂。

李懂父母出事的时候,是顾顺陪他回去的。

他在父母墓碑前哭到失声,也是顾顺拉他起来,替他擦干眼泪,拍掉膝盖上的灰尘,然后给了他一个充满温度和力量的拥抱。顾顺没有说多余的话安慰他,他们都知道没有必要。只是在回程的火车上,顾顺突然想起来问他,昆明会下雪吗?

李懂说很少。昆明被称作春城,是不是四季如春倒有待考究,但下雪确实不多。他曾经听人评价昆明的气候,说是“四季无寒暑,一雨便成冬”。

李懂把这句子背给顾顺听,开玩笑说:“可惜不是冬天来,没机会让你体验昆明冬天的雨。”

顾顺捏了捏李懂的手——他其实是想抱抱李懂,或者搂搂他的肩也好,但这毕竟是在人头攒动的火车上,只好忍了下来——面上还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回头跟我回家去,冬天的雨虽然讨厌,但冬天的雪可不是。”

李懂心头一动,也用力地回握了顾顺的手。

他年轻的恋人,他的狙击手先生,就在这列稍显破旧的列车上,向他发出了邀请。那句子甚至是陈述句而不是祈使句,也不知道能不能算作一个邀请。但那又怎样呢,难道李懂可以拒绝他吗?

李懂想,他总归是幸运的。失去了一个家,很快得到了另一个。

是他和顾顺的家。

 

列车再次停下了,李懂提着他的包下了车,被迎面扑来的寒风撞了个激灵。

手机在口袋里响起来,李懂接起,说自己已经到了,又抬头去看上方的指示牌,选了个方向往外走去。

来接他的人是顾顺的父亲。

顾顺同他父亲长得很像,只除了那一对小虎牙。顾伯伯年轻时也是陆军,即使老去仍然站姿笔挺。李懂打眼看过去,竟恍惚觉得,这就是顾顺退役之后的样子。

李懂在心里悄悄地说,顾顺你看,你没带我来,我还是来到你家了。

顾顺牺牲在七年前的冬天。

那一年,李懂二十五岁,顾顺三十一岁,他们在一起满打满算不过一年的时间。

出任务之前顾顺还说,等这次回来,就算是撒泼打滚也得找队长要到两个人的假。正好是冬天,他要带李懂回去看雪,在路边买一根雪糕叼在嘴里,去冻成镜子的湖面滑冰,去江中的小岛看雾凇,去附近的公园里打雪仗。冻得手脚都哆嗦了,就回家吃一碗热腾腾的饺子。

但是顾顺没能回来。

他们分开守着不同的方向,原本一切顺利,李懂收到撤退的信号,就收了枪,悄无声息地从自己藏身的地方下来,等顾顺和他一起赶往集合点。

他至今仍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脑海里最后的印象是一声巨响,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在临沂号的医疗舱里。

所有人都来看他了,顾顺没有来。李懂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了。

他没有打听顾顺的任何消息,后事如何,有没有给他留下只言片语。他甚至不去问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好像就那样平静地接受了。

一个月之后,李懂收到了一个包裹,来自顾顺的父母。

包裹里不是什么顾顺的遗物,只是一些普普通通的家乡特产,和一两件应季的衣物,还有一个信封。就像是以前每个月,顾顺都会收到的那样,只是收件人从顾顺改成了李懂。

顾顺的父亲在信里问李懂,愿不愿意受累,多一对父亲母亲。

李懂猜是顾顺的遗书里写了他。李懂自己没有了最亲近的家人,遗书也就随手画了两笔,写了舅舅的名字。他无法想象顾顺是用怎样的语气写下那封信,在可能是他生命中留下的最后字句里,交代自己身后所有的事,还要说服父母,把在世俗看来离经叛道的恋人托付给他们。他答应要给李懂一个家,就算是自己不在了,家也还是要在的。

李懂成为了蛟一的狙击手,成为了顾顺父母的儿子。

他做的很好,提起李懂,人人都知道,是临沂号的宝贝,真正的神枪手。

决定退役的那天他在宿舍收拾自己的东西,无意间从以前的记事本里翻出来半张纸,像是随手写下的字,又随手撕下来,随手夹在这舰上配发的记事本里。

李懂辨认了一会儿,确定是顾顺无聊时候默下来的歌词。

“故乡的雪/封冻过我的门窗/宁愿让它再一次打在我的脸上/故乡的路/曾觉得好长/宁愿赤脚走在熟悉的路上”

李懂随手把纸片翻过来,发现背面还有另一行字迹,显然出自同一个人的手,比起刚刚的歌词,这句更像是头脑放空时的涂鸦了,几个字写的龙飞凤舞。

“带李懂回家看雪”

 

李懂跟着顾顺的父亲走出火车站,打了一辆车回家。

出租车司机很健谈,上车就开始和顾顺的父亲聊天,问他是不是来接儿子回家。

顾顺的父亲说可不是,老伴儿在家提前准备了好几天,饺子都包了三四种馅,冰箱里早就满满当当,阳台也快被锅碗瓢盆占满了。司机心领神会,两个人顺势聊起了各自的教育心得。

李懂插不上话,百无聊赖地数着前排皮质座椅上的裂口,突然听见司机说,哟,可算是下雪了。

他抬头望向窗外,北方特有的寒风裹挟着雪花砸在车窗上,却没什么力道,瞬间又飘开去。然后是下一朵雪花,再在凛冽的风中,绽放在他眼前。

李懂屏住了呼吸。

——顾顺,我看到了。

——真的很美。



————END————


猝死边缘激情产出

深夜就是要来点刀啊(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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